炭爐上茶湯滾沸,裴晏打斷話頭去舀浮沫,又不緊不慢地在磐沿邊輕刮銅勺,急得盧湛幾番欲言又止,心似那茶壺中上上下下的葉梗。
裴晏清完浮沫,添過橘皮這才轉身朝盧湛勾勾手,示意他站近些。
「桃兒勤勉聰慧,若嫁給尋常人家,相夫教子自是不難,但……你我門第相當,我也在那高牆裡待過。」
裴晏稍作停頓,唇角輕抿:「她身世知道的人雖不多,但若有心打聽,也不是查不著。你如今年少,情投意合之時或許不在乎,待將來身居高位,那時我興許也不在了,難保不會有閒言碎語……你若尚有顧慮,現在告訴我,此事就當我沒提過,我另做他想。」
「我沒有!」盧湛失聲道。
「大人放心,我生來就不好,又自小愚笨,閒言碎語多了去了,左耳進右耳出的事。」
裴晏盯著他看了會兒,朗笑說:「那就好,正好我也沒別的打算。」
盧湛回過神來,耳根微紅,蹙眉抗議。
裴晏笑說:「我總要試試你的誠意。」
他起身,斂容正色,語氣也沉了下來:「記住,待會無論我說什麼,你都得應下來,否則,你叔父是不會答應的。」
盧湛認真點頭,卻也有些心虛:「大人不然先跟我說一遍,我好有個準備。」
裴晏笑道:「你這點道行,騙不過你叔父,還是不要有準備的好。」
盧湛不太放心,但裴晏不肯再說,只晃著那根細銅勺朝他擺手,讓他回驛館接人,順帶下樓去把帳結了。
盧湛一愣,裴晏抬眼睨視,解釋說:「你叔父是個講究人,不能怠慢,此處可不便宜。我那點俸銀都在你未來夫人手裡攥著呢,這頓當然是你付錢。」
自離開江州,裴晏許久沒有踹過他這棵搖錢樹了。盧湛感覺自己好似入了套的蠢雞,繩圈都已經搭在脖子上了,偏還往裡頭再挪挪。
但他轉念一想,又嘟囔著過個嘴癮:「大人不是虛報數目存了些體己麼?」
裴晏一勺子敲在他腦門上:「我自有用處,輪不著你惦記。」
盧湛悻悻哼笑,只得揖禮照做。
門一關,裴晏坐回茶案旁,垂眸看著銅磐里漂著的浮沫。
勺一敲,水紋細細密密地漾開。
不多時,盧騫攜禮而至,兩人寒暄一番,依次就座。
盧湛次席作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換平時,他早就左耳進右耳出,只埋頭認真吃飯。
但他知道叔父面上這些謙和都是在作戲,實則小肚雞腸,回回赴宴歸來都要與叔母關起門來絮叨。若把給叔母講煩了,踢出門去,滿腹牢騷又不便說與那些姨娘時,就叫後廚弄些耐嚼的吃食,勾著他去祠堂邊吃邊講。
美其名曰,血濃於水,與他講便也算是與兄長隔岸相商了。
飯吃完,又飲茶,詩書禮易講了個遍,又隨口談些無關痛癢的朝堂軼事。
盧騫一直緊緊抓著話頭,不給裴晏起頭的機會。
裴晏也不爭,他說什麼就跟著說什麼。直到話至揚州之行,盧騫說太子提及他們沉船遇難,流落荒島。
「兄嫂英年早逝,只留下這一根獨苗,幸得裴詹事捨命相救,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向亡兄交代。」
裴晏一口滾茶咽下,忍著灼痛擺手道:「太子記錯了,我與盧湛都不識水性,我們這兩條命是小女救下的。」
盧騫心下一緊,暗罵說錯話了,佯咳了幾下,試圖含糊過去。
「那也是裴詹事教女有方。」
裴晏轉眸含笑道:「說來慚愧,小女自幼便不在我身邊,不敢居功,是她母親教得好。她久居江邊,知道溺水之人需儘快摁壓丹田,將腹中積水擠出,再以口渡些陽氣,方有機會從陰差手中搶人。」
盧騫忽地噤聲,眼皮微跳,他暗暗覷看裴晏,心道不妙。
一旁昏昏欲睡的盧湛更是猛地抬頭,他想起在沙岸上醒來前做的那個夢,下意識捂住了嘴。裴晏瞪了他一眼,他又垂下頭去。
盧騫一直不接話,裴晏放下茶碗,說得又明白些。
「先慈有幾個表妹嫁去了范陽,說來我與盧郡守也算遠親。又聽聞盧郡守與裴玄私交甚篤,我想我與他那樁舊事,盧郡守多少也知曉一二。我這人,雖有些六親不認的名聲,但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
他含笑看著盧騫:「先行其事,後正其禮,亦可。」
盧騫擰眉閉眼,再睜開時整個人都沒了方才那般閒適,一雙眸子冷冷自裴晏掃向盧湛。
「湛兒,你先出去,叔父與裴詹事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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