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她說。
一個護士帶著她來到一扇灰色的大門前,在旁邊按密碼。她垂下眼,又抬頭,看見門右邊掛著標識「探視通道」的門牌。
她換上了防護服,進入病房如同進入另一個世界。
明亮的燈,一排排病床,許多的設備,並不像傳聞中那樣詭異。
「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家裡人已經為我花了很多錢……」
「好,好。」
她瞥頭看去,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帶著呼吸機流淚。醫生俯在他身邊,摩挲著他的肩膀。
她腳步不停,繼續跟著護士走,這時一些醫生護士不斷朝她走來,又經過她身邊。她見他們都在一張病床邊圍聚起來。「一,二,三,抬上。」他們將一個新到的患者抬上病床。
機器的電子音頻繁地響,混雜些交談聲。
「心外科?」
「嗯。」
「除顫儀開一下。」
……
她像曾經蜷縮在病房的角落窺視那樣,被動接收信息,任由痛苦的,掙扎
的,溫柔的,希望的東西蹂躪填塞她的感官。她經過匆忙的醫生,沉睡的病人。她感到自己的心在另一個世界撼動,但這和此刻不斷邁步的人無關。
「這裡。」護士忽然說。
她停住,抬起頭,看見她的奶奶平躺在病床上。她面色發紅,眼周和手腳都浮腫起來,枕頭上一片汗漬。她不像是察覺到自己到來,只帶著呼吸機,望天花板,眼球覆蓋一層黃色,眼神呆滯渙散。這個人,已經從在農田裡給她剝橘子的人,一步步變成老家床榻上無法下地的老太,暑假醫院裡吃不進飯的累贅,以及此刻好像已經喪失生機的肉塊。
「憐憐已經長大了,別怕苦啦。」
「憐憐。」
……
她走上前,俯在病床邊,輕輕喊了一句:「奶奶。」
沒有回應。
她頓了一下,加重聲音喊一句「奶奶」。依然沒有回應。在極短的瞬間她抬頭看心率顯示器——還在波動。她的心微微抽動,無數凝結的思緒又忽地散開。
「病人可能在睡覺,球結膜水腫,合不上的。」護士這時說,「你稍微等會兒吧。」
她頓一下:「……這樣。」
她只能站在床邊等待,望著病床上,那個人乾裂的嘴唇,那雙蒙著黃翳的眼睛,它們合不上,只會呆呆直視前方。
好久,她才想起母親的囑託,要跟奶奶多說說話,這應該要她勸奶奶繼續治療。然而此刻,她面對這個睡著的人,只覺得好笑。
她其實沒什麼想說的。如果非要有,就只是想問問奶奶,都已經快要死了,憑什麼要刺激她的內心?就憑一身無能為力的病,憑著以前給自己剝過橘子,憑著她的眼淚?是的,奶奶什麼錯都沒有,很可憐,可同情她的代價為什麼那麼高昂,非要自己用一生作償。
為什麼奶奶要生病?為什麼奶奶平時不好好照顧自己?為什麼要讓家裡陷入這種境地,為什麼要讓她做這種選擇!是的,這一切是錯了,可是憑什麼?
母親說奶奶自己不願意再治療。可是什麼叫「不想再治」,奶奶此刻其實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全家的支持,因為她也知道這個家岌岌可危,知道自己的病難治,所以她不能沒有這份支持。
行的,沒關係的,陳憐會去支持,畢竟那是奶奶,畢竟那是親人,畢竟那是一條命——即使這條命的存在會拖累她和她的整個家,全家人活該陪她一起受苦,做不完的工作,去不完的醫院,還不盡的欠款,用三條生命供養這條生命存活!她想起爺爺在暑假時說的那句「拖累」,她現在終於切身地體會到了。
她死死望著病床上的人,攥起手。她感到憎恨,感到絕望,她想像惡龍一樣將什麼東西一口吞沒,才能堪堪止住她內心的仇火。就是這樣的人,已經從家庭上吸取了十多年的血液,居然還怕連累這個家,說什麼不想治療了,多麼可笑。
當然,她也知道,這些話其實不會說出口,一切只是想想而已。她過會兒,大概就會像往常那樣,寬慰奶奶,說些笑話逗奶奶,然後遵照母親的意思,說動她繼續治療。
……多麼可笑,這個人其實根本就沒有死的權利,因為她身上不只一個人的命,還有母親和爺爺的心血,陳憐可以不顧這個人的死活,可是他們顧及。她甚至必須健康!……她已經做什麼都是錯的,除非她好了。她只能好了。只有她好了,全家才能真正獲得幸福,陳憐才能幸福。
陳憐遲遲感覺站累了,周圍都是虛影。她恍惚著搬來一條椅子,坐在床邊,靠到在一旁的牆壁上。病床上的人卻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別人因為她多麼焦灼,只是呆望著前方。
奶奶究竟什麼時候醒。她冥冥中有一個預感,奶奶再也醒不過來了,過一會兒,她微弱的心跳就會像時間流淌那樣慢慢停止。這也正好,在沒有人撕破臉面的時候,一個事故悄然就結束了,什麼傷害都沒有發生。確實,這裡是重症病房,這些怎麼可能不會發生。
……這個人可能真的快要死了。她皺著眉,感覺內心有一些發澀,那個橘子地里的身影開始在腦海里盤旋。她終於發現其實再多的想法也改變不了結局,她還是快些抑制內心的情緒,以免到時候講話時,聲音會泄露她的情緒。
她反覆呼吸著,終於開始為過會兒的聊天做些準備,可是她的視線又逐漸模糊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腦海中僅僅浮現出那塊橘子地就眼眶發燙。她只有坐在椅子上,一邊無聲流淚,一邊像從前每次回老家之前那樣,醞釀著如何關心奶奶,逗奶奶開心,又如何勸奶奶繼續治療,要體貼,要幽默,要讓奶奶遺忘死亡的陰影,要讓她自己遺忘仇恨,回憶起舊日那份真實的愛。
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她列舉了很多理由,人情的溫暖充斥內心,她已經真心實意地希望奶奶能留下來治病,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可是直到護士拍拍她的肩,告訴她探視的時間已經過了,奶奶依然還陷在沉睡中,只有心率顯示器證明著她的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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