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能看見,母親在聽到那些故事後眼底的哀婉和不甘。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在母親衣櫃的角落裡,放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那是她所有無處安放的錯綜心緒最後的寄託。
然而,她帶不走姜陟。所以,她大約經歷過無數個拿起又放下瞬間,卻到底是沒能邁出那最後一步。
她無法離開。
當然,這些都是姜陟後來才想通的。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母親拿起那個行李箱,早已久遠得完全記不起具體的時間。大約又是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後,那個男人摔門而去,他躺在兒童床里忽然莫名地感到心慌。
於是,他偷偷下了床,走到了母親的房門前。
他透過半敞著的門縫,看見那隻經常輕柔地撫摸自己額頭的蔥白的手,提起了行李箱的把手,力氣不知為何用的很大,連帶著掌心都泛起了一片紅色。
他在一片懵懵懂懂的無措之中,驀然想起了那個男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只有你,可以留下她。」
於是他就下意識地顫巍巍地叫了一聲,「媽媽」。
他看見聲音落下後,那隻手猛然一抖,把手被握在掌中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到底還是放下了那隻行李箱。
箱子被重新放進衣櫃,並且很久沒有再拿出來。
日子就又這麼過了下去,同樣的,爭吵和爭吵過後的痛苦也在繼續。
直到有一天,母親眉間那最後一點可以瞧見過去樣子的盛氣也終於被消磨殆盡,受傷的雌鷹到底囿於囚籠,連最後的利爪都被強行磨平,失去了對天空的渴望。姜陟忽然模糊地意識到,或許他那天,不該叫那一聲的。
這所有的一切都終止在姜陟五歲生日那天,母親為他準備了一個有些小卻十分精緻的蛋糕,並當著他的面插上了五根蠟燭。
在蠟燭的盈盈火光之中,在母親輕柔的歌聲里,他許了他所記得的,此生的第一個願望。
吹完蠟燭之後,他又把這個願望告訴了母親。
「我希望你,可以變得和以前一樣厲害。」
他把頭埋在母親的胸口,聽見了她胸腔深處努力壓抑卻到底還是從喉嚨溢出來的嗚咽,似乎是有什麼溫熱的液體,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不用只當我的媽媽。」
驕傲的雌鷹即使折斷翅膀,也最終還是要飛入無際的蒼穹,那裡才應該是她的歸宿。
其實時至今日,姜陟也不清楚五歲的自己到底是怎麼說出那些話的,仿佛一顆叫做「早慧」的種子在經歷過沉悶的萌芽期之後,終於生出一支完整的枝葉,讓他提前十多年說出了自己真正想要說出的話。
他從不後悔自己說了那些話。
母親終於再次拿起了那個早就準備好的行李箱,在一個星星很亮,月亮也很圓的晚上離開了家。
臨走前她抱著姜陟,說等她變得和之前一樣厲害,她就會回來找他。
姜陟問她那會是多長時間,她指著窗外那一枝開得正盛的杏花告訴他,等到這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媽媽就會回來了。
可姜陟沒有等到那一天,一個星期之後,男人就帶著他搬離了這棟房子。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棵杏樹,也沒有看到那些杏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所以自然,也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我知道她的難處,一個被磋磨了有五六年的人,獨自一人叛出家族,能不能重新修煉都不好說,更何況變得和當年一樣呢?」
姜陟的頭越說越低,到最後已經幾乎完全埋進了自己的兩膝之間,聲音也因此有些發悶。
「我知道她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沒有做到對我承諾過的事,就不會來見我。當然,我也寧願她別再出現,就這樣各自活著,對彼此都好。」
「她不可能會來見我的。」
「所以,我推測,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這裡或許只是一個針對我設下的幻境。它大約是提取了我腦海里所有希望實現的幻想,它讓我得到了那些我從來都不曾擁有的東西。」
「這是一場為我量身定製的美夢。」
從頭到尾一直沉默著聽他說完這一切的林微明忽地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姜陟的發頂。
「你既然都已經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了,又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你就不怕我也是假的嗎?」
姜陟微微抬起頭,只露出上半張微微有些發紅的臉,他看著眼前這個他自認為並不親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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