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銳坐在位置上,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吸進去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起身去向管理員申請來了紙和筆。再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墊著那本不薄不厚的人物傳記,鋪開了紙。
紙張是看守所統一制式的,很薄很脆,一面粗糙一面光滑,放在手心雖然不至於看到掌紋但也差不多了。頁眉位置是看守所的全稱,往下是一行一行的橫線,印刷的比較劣質,有些橫線會有斷點和顏色不均。
薛銳看著桌子上的東西想了想,把紙對摺了一下,讓它不至於透出起到墊板作用的書本的封面字符。
他覺得自己能寫的東西不是很多,半頁紙應該也夠了。
這是薛銳第一次嘗試親筆寫遺書。
之前他有律師起草的遺產分配書,裡面把包括啟辰和薛家在內大部分財產做了分門別類的歸納和估值,然後按照他當時的想法將它們分別處置。其中以目錄的方式列舉了薛銳所擁有的大量房產和股權,並寫明後續處理問題。但是這些東西幾天前應該已經被法院查封凍結了,未來大概率也不會被判定歸屬於薛銳。這份遺產分配書雖然經過了嚴格的法律審查,並且在公證處蓋過章,刨去要在目前案子裡拿來抵債和罰沒的財產之後,裡面真正有效的章節應當所剩不多了。
薛銳其實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財產檔案,就像普通人不會數自己還剩多少根牙線一樣,薛銳也不會閒著無聊去數自己有多少不動產和理財,只是有大致的概念,「很多」或者「少了一些」。
制定分配書的時候,他把那些自己有權利分配和處置的財產都通過遺產贈與的方式送給了他母親生前捐贈過的慈善機構和社會團體。其中包括一支致力於開發人工子宮的科研團隊和幾個為家暴受害者提供援助的法律機構,以及為流浪動物絕育的基金。實際上,除去未來可能的遺產贈與,每年薛銳也會劃撥一部分啟辰的利潤和自己的個人收入給以上項目——可以抵稅,同時還起到良心按摩的作用,為薛家這幾十上百年來做過的不義之事進行一點聊勝於無的補救。這是他紀念母親的一種方式。
之後這些捐贈可能就要停止了。
但是薛家也沒了,污染的源頭被關閉了一個。
總體上還是優大於劣的一件事。
可謂是一種「周處除三害」。
薛銳手裡握著筆,盯著那張紙,遲遲不知道如何下筆。那些沒有財產可以分配的人,他們的遺書里都在寫些什麼?
法律規定,遺囑人死亡時遺囑生效。因此,所有構思遺囑的人,都為自己設定了一個死亡的場景,它包括大致的時間和方式。當遺囑被看到的時候,通常情況下,這段文字將作為簽字人留給某人或者某些人最後的話——看到它的人應當感受到什麼呢。
從前薛銳沒有寫過遺囑,是因為他沒有想在死後對話的人,世界對於他只是模糊且抽象的概念,可以看見,卻無法產生連結。
顯而易見,現在,想要對話的人出現了。
哪怕這種「出現」只是特定時間點、特定狀態下的一時衝動,也清楚的表明,他想在死後,對那個人說點什麼。薛銳衝動的時候很少,他的話也很少,但他對自己誠實。
按照劇本,「薛銳」和「死亡」之間的距離很近了,周處所除的最後一害,就是自己。
現在把要說的話記下,不算太早。
薛銳握著筆,這支「安全筆」和他在辦公桌前使用的鋼筆是兩個極端,那支鋼筆的筆尖材質混合了一定比例的黃金,冰冷,鋒利,它可以扎進動脈抽取一管血,然後在公開的文件上做下決斷;看守所的「安全筆」只是不可拆卸的矽膠材質包裹著普通原子筆的筆芯,從以往的經驗來看,書寫體驗非常一般,好處是它柔軟、簡單,無法傷害任何人,適合用來作為與某人在死後對話的工具。
不過現在又體現出一項此筆戰勝定製鋼筆的長處,如果是鋼筆的話,這樣懸置在紙上,要麼已經落下墨點污染了紙張,要麼筆尖乾澀,需要調整後才能正常書寫。薛銳長久地思考著要寫下的內容,思緒總是飄向不相干的地方。這樣不好,他定了定神,嘗試寫下第一句:
【我死後的72小時內,律師會把這份遺囑遞交給你。和它一起送達的還包括我的財產清單以及遺產處置授權書。我沒有做過個人財產的風險隔離,經過破產清償之後,到你手裡的部分應當很少,所以處理程序不會過於繁瑣。】
這兩句寫完,薛銳停住了,他嘗試回憶自己能夠留下的到底是哪些財產,會不會包括爭議部分,處置這些爭議會不會牽扯太大精力,無果。但想來,這種程度的麻煩對於薛里昂來說,或許還能夠應付。
還是財產處理部分……和之前的律師起草的版本似乎也沒什麼分別,薛銳為自己的想像力和語言表達能力感到疑惑,他想說的似乎不是這些,至少不只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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